四九城有三道城墙,宫城,内城,外城。
傅府的车队穿过外城门,内城门,很快就到达了府邸。
殷九龄翻身下马,刚要迈步却又停下来,仿佛很不能同意进到这个门里。
是的,不能同意!
她离开傅家前放过狠话,也在心里暗暗起过誓,这辈子再不踏进傅家半步。
“怕了?”
风流纨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殷九龄暗暗挺直腰板。
谁怕了?
“既然不怕,就走吧。”
傅三爷走到她身侧,意味深长道:“殷九龄,没人敢怎么你。”
你此刻是整个傅府的祖宗。
救命祖宗!
殷九龄冷笑 ,“陆洵之,你不需要用激将法。”
陆洵之:“这回总算是记住我名字了?”
纨绔吗?
谁能记不住呢!
殷九龄淡淡地吸一口气,一脚跨进高门槛。
傅总管一见人来,忙撑着伞跑过去,笑得一脸舔狗模样。
“薛姑娘,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来。”
殷九龄看他一眼,“傅道之呢?”
怎么又是直呼姓名?
傅总管心里嘀咕一声,舔得越发的来劲,“老爷已经沐浴更衣,就在书房等着姑娘呢!”
殷九龄:“你家老太太还有气?”
傅总管狠狠一噎,“有,有,还喘着呢,就是……”
“把傅府的孝子孝孙有一个算一个,都叫到病床前。”
殷九龄冷冷打断,“万一那香点不成,还能听几句老太太的遗言。”
“啪哒!”
傅总管手一软,伞掉在地上,眼睛慌里慌张地去看自家主子。
唯独两个主子都没出声反对,三爷还把脸一板,“照薛姑娘说的话去做。”
傅总管连伞都顾不得捡,抡着两条胖腿就跑了。
刚跑几步,又折回来。
“薛姑娘,按着三爷的吩咐,衣裳鞋袜都备好了,热水也都备下了,你……”
“先见傅道之。”
殷九龄嫌傅总管碍事,把人往边上一拨,淋着雨,背手走进深宅里。
她整个人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但纤背挺得笔直,步子迈得极稳。
傅总管识人无数,这一刻,他竟然从这背影看见了一种“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的气度。
奇怪。
一个乡野小姑娘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来不及细思,便又跑开了。
身后,傅家两兄弟交换一个眼神后,极有默契地分了工——
大儿子长孙去守着老太太;老三去书房盯着。
傅而立想着老太太最疼老三,心一点点沉到底,“万一真的……你抓紧过来见上一面。”
“好。”
陆洵之点点头。
两兄弟在二门口分了道,陆洵之见大哥脚步发沉,突然追过去,一拍他的肩。
“哥,别担心,我认为这回有戏。”
……
书房里,灯火通明。
殷九龄用力掐了两把眉心后,推门走进去。
傅道之蹭的一下站起来,迎上去,小心谨慎的唤一声:“薛姑娘。”
殷九龄盯着他,“笔墨纸砚准备好了?”
“按姑娘的吩咐,都业已备下了。”
“那便写吧!”
“写什么?”
傅道之神色茫然。
殷九龄没吭声,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
“殷九龄。”
跟进来的陆洵之追问,“你使俺爸爸写什么?”
殷九龄抿了下唇,突然往边上的椅子一坐,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脸色如窗外雨天。
傅道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站不稳。
完了!
是还是不是又不行了?
陆洵之却灵敏的察觉到,殷九龄的肩膀往下沉了沉,像是有啥东西压着他,一点一点把她压垮。
陆洵之一想起她在傅家府门口的犹豫,豁了出去。
“殷九龄,是你自己说的,一成把握都要试,盖棺事则已,你总不忍心让你祖父走得不安生。”
殷九龄冷笑,“再说一遍,不要用激将法,对俺无论用。”
陆洵之:“……”
殷九龄抬头,目光不浓不淡地向傅道之看过去。
傅道之又惊了一跳,这双眼里满满的嘲笑,浓得都快溢出来。
殷九龄站起来,漆黑眼眸与他对视。
“你写一封家信,说啥都可以,家长也行,里短也行,就好像你儿子平常给你写的家信一样。假如我没有料错……”
殷九龄的声音轻而颤——
“他的心魔是你的这封家信。”
什么?
家信?
薛行的心魔是一封继子写给他的家信?
陆洵之根本不敢相信本人的耳朵,抬眼去看傅道之,后者脸上的震惊,比他还甚。
“殷九龄,你是还是不是弄错了,这怎么可能?”
最艰难的话已经说出口,殷九龄不再犹豫。
“除了我爸爸外,他还有二子一女。女儿死于难产,儿子在瘟疫中先后去世,这几个人,都是他在世上最深的牵挂。”
陆洵之很同意地点点头。
“除了这些以外。”
殷九龄看着傅道之,“能让他牵挂的,即为你。”
“怎么或许是我?”
傅道之拼命地摇头。
“绝没有可能,我没叫他们进门,我连门都没有叫他们进,殷九龄,他应该恨我,你弄错了,你肯定弄错了。”
“由于。”
殷九龄语气说不出的森然,一字一字。
“他已经没有别的儿女可以牵挂。
由于他从看见你的第1眼起,就对你寄予了深切的希望;
由于,他煞费苦心的要你成才,逼你成才,最后放你远走高飞;
由于,你越走越远,越爬越高,是他的骄傲。
由于,那张休书被你妈妈撕了,你还是他的继子。”
殷九龄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在他心里,你就是他的儿子。”
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子割肉,割在了傅道之的身上,他疼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剧烈的换着气。
我是他儿子?
他竟然将俺当儿子?
他竟然还将俺当儿子?
我……
傅道之喉咙里发出“嗷呜”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爸爸!爸爸!”
陆洵之大叫一声,冲过去把人抱住。
傅道之却一把将儿子推开,半爬半跪,跌跌撞撞地爬到殷九龄面前。
抬头,已老泪纵横。
“殷九龄,你,你说的是真的吗?是还是不是?”
“我也希望是假的。”
殷九龄眼中的泪,也缓缓流下。
她多么希望是假的。
那样,她就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精于算计的傅府老太太,命丧黄泉;
她就能够心安理得的任由傅家倒霉,死人,丢官,最后败落得彻彻底底。
她就能够用整个傅家,为死去的三条人命做陪葬。
反正你们傅家的高楼是踩着他上去的,此刻由于他楼塌了,不恰巧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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