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真拿冰块冷敷脸上肿起来的五指印,冰凉的体验感觉更像是在冷敷她的面子心。她拿开冰块,看着小镜子里自己憔悴惨烈的一张脸,心想:明天到底要不要去律所。
当众被人甩巴掌真的好丢脸。
仪湘已经没有时间安慰她,信托纠纷案的开庭就定在两日后,她还得把信托公司递交的证据材料研究一遍。
咱们国的法律以成文法为主,英美法系则重判例。假如大家想在国内看见律师在法庭丝丝入扣地交叉询问、巧舌如簧地对抗,最终完成逆转绝杀,那大抵是不可能的。
审判长只会让你别讲废话,毕竟证据都是庭前交换过的。
仪湘早上出门时,大发善心地想叫上孟真一起坐车走,但孟真仿佛没听到一般,缩在被子里装睡。
她需要一点时间消化情绪。
曙光律所,仪湘坐在属于她的区区角落,戴着有线耳机,看录像视频。
视频中吕静看着有些拘谨,但还是完整地说出了:“风险评估问卷是本人填写,认可评估结果。”
忽然她的耳机外传出稀稀拉拉的掌声,慢慢地掌声愈来愈大。
仪湘摘下耳机,才发现掌声如潮,所有的人都在鼓掌。
十点钟的阳光从落地窗打进来,站在阳光下的孟真穿着粉色可爱风的套裙,璀璨耀眼。
孟真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刘海,把背包放在椅子上,小声说:“今天地铁太挤了,来晚了。”
李耀噗嗤笑出来,他大力地鼓着掌。
仪湘也站起来为她的闺女骄傲地鼓掌。
所有人都是。
为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律师昨天的遭遇,也为每一位律师都曾经历过的委屈,更是为她今天坚强地出现。
固然满腹心酸,但她再一次选择了法律。
孟真鼓着嘴,十分不好意思,还没坐热屁股,就被王胜男叫进了办公室。
仪湘收回视线,回过头,视频停在吕静微张的嘴上。仪湘从信托公司递交的证据中翻到投资风险确认函,吕静的测评结果为86分,属于进取型。
几年前她跟吕静一起去市场买菜,吕静连三毛钱的塑料袋都要跟小贩争上一番,不料理财上倒不葛朗台了。
投资风险确认函上有吕静亲手抄录的一句话:“本人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本人已明确知晓并理解本项目风险,并已阅读特别提示,自愿承担项目投资风险和损失,确认认购本产品”。
而上面之特点提示条款内容写得十分清楚:“敬仰的投资者,本项目风险程度可能已经超过您所在年龄段的一般风险承受能力,请您向理财经理充分了解本项目的投资风险。我们再次提醒您,我们不保证收益,也不保证本金不受损失。”
这款信托产品的的确确是不保本理财。
不知什么时间李炳添站在了她的身后,用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语气幽幽地说:“知道烫手了?”
一句话就把仪湘惹到炸毛,但仪湘脸上依旧恬静,扬起细眉,语调清扬,“还好吧。”
输人不输阵!
李炳添哼哼一笑,端着咖啡回办公室去了。
合伙人办公室里,王胜男仔细瞅了瞅大外甥女脸上的指印,“这个楚文和李耀也是,两个大男子傻愣愣地跟旗杆似的杵着,也不知道拦着点。”
王胜男从包里拿出一管药膏递给孟真,“从日本代购回来的,消肿止痛。”
孟真握着手心的药膏,嘴巴一撇,又有种想哭地冲动。
“诶诶诶,我们职场女性流血不流泪!”王胜男让她收起脆弱的眼泪,“影视投资那个案子,你别跟了,北京市经侦接手了。”
“有个公益类型的案子,跟我一起办吧。我跟楚文说过了。”王胜男决定亲自带带她。
仪湘的事业心像汛期的潮水又涨起来了,她多开拓几个案源,她们的经济状况很快就能改善,孟真到时候也练出手出了师,她手底下就有新的得力干将了。
“真的吗?!我太开心啦!”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是案子的资料,先拿去探讨一下。”王胜男把桌上的绿色文件夹递给她,顺手跟大外甥女说愉愉话,“今天允许你摸鱼一天。”
“啊?”孟真被逗笑,凑过去跟王胜男愉愉说,“那我出去摸鱼啦。”
一连两天仪湘都愁眉苦脸,这案子几乎毫无胜算。
开庭那天,仪湘甚至都不想去法院,生怕案子败诉后吕静当众骂她。要搁平时,她肯定化身jiguanqiang,不过呢此刻她是吕静的代理律师,收了钱,还怎么还口。
心里是这么想,但她还是早早就站在了朝阳区法院门外等吕静。
不过呢吕静还没等来,等来了她的小女儿。
孟真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两个奥尔良风味的包子,另一只手还提着一杯豆浆,气呼呼地说:“你怎么不吃早饭啊!”
她刻意早起买了放在饭桌上,结果等她出门发现,仪湘根本没拿。
仪湘手里握着温热的包子,看着老大远坐地铁跑来的闺女,内心有些翻涌:“有点紧张,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不然等会在法庭怎么有力气跟对方律师辩论!”孟真说得义正言辞,忽然嘿嘿笑了,“这话听着是还是不是挺耳熟。”
“我高考的时刻也吃不下早饭,你非让我吃。”
“吃不下也得吃,不然等会在考场怎么有力气写字!”仪湘那天穿着刻意从扬州专卖店买来古法旗袍,寓意女儿高考旗开得胜!
整个考场外就属她最亮眼,那天孟真在里面写试卷,身材苗条、举止优雅的仪湘在外面接受电视台的家长访问。
仪湘被女儿盯着吃完了两个包子,喝豆浆的时刻吕静过来了。
“吕阿姨!”孟真笑着跟她打招呼。
“真真,好久不见,又变漂亮了。”吕静看见孟真也穿着职场装,“未来的法官,你今天可得跟阿姨一起进去壮壮胆。”
孟真似乎考上的就是这个法院,有熟人好办事。
“俺就不了,我今天还有事。”孟真侧了侧脸避免吕静阿姨灼热的视线,吕静阿姨还不知道她政审没通过的事儿呢,“你们快进去吧,快开庭了,给法官留个好印象。”
孟真接过仪湘喝空的豆浆杯。
仪湘跟吕静歪歪头,挺胸抬头,气势十足地说:“走!”
“母亲,fighting!”孟真在身后握住拳头,向她加油,一如高考那日。
仪湘也回过头回了她一个“fighting”,大跨步地走进法院大厅。
明知败诉的概率很大,但你的客户就在身边,应该怎么做?低头沉默不语吗?
肯定不,即使判决结果是驳回诉讼请求,在庭审中代理律师也要打出气势,与客户坚定地占在一边,将客户认为不公的地方表达清楚。
辩论环节,仪湘慷慨陈词:“被告公司书面的传播资料和工作人员的口头介绍,均数次强调该理财产品收益高且十分稳定,极力说服原告购买。
而我方原告是一位家庭主妇,根本不具备辨别和评估复杂结构金融产品的性质、收益与风险的能力,完全是受被告宣传册诱导性广告所误导,受被告工作人员全程引导而办理了相关手续。”
对方律师是信托公司合作的律所资深律师,不急不缓地回应:
“被告及相关工作人员在宣传和推介本信托产品的过程中,进行了适当的风险提示、无诱导性宣传,符合信托法律相关规定。
first of all,在推介资料第一4页为专门的风险揭示部分,该部分明确提示‘房地产项目投资具有一定的风险性,信托计划存在市场风险,如政策风险、经济周期风险、公司经营风险等’。
其次在签署信托合同之前,被告亦向原告进行了风险说明与提示,包括但不限于告诉原告其购买的产品为高风险型产品,原告确认其本人已获知并自愿承担风险。信托合同签署之时,原告签署了《投资风险确认函》。
再次,被告基于房地产市场数据,对投资项目和以往公司项目收益率进行对比得出的收入率结论是客观的,并非诱导性宣传。
最后,信托合同签署之前,被告对原告进行了风险适应性调查,依据调查问卷中原告的测评情况最终得出原告的测评结果为86分,属于进取型,可以投资本信托计划。”
吕静紧张地抿嘴,看着仪湘,仪湘根本顾不得她,继续抓住整个信托签订、付款的时间轴攻击:“原告向被告汇款的时间为2020年10月21日,早于《信托合同》签订日期,且信托合同上姓名为被告工作人员在收到汇款后代签,并非原告亲自签名。
被告在《信托合同》签署前未告诉说明信托理财产品的具体情况;未将适当的产品推荐、销售给适当的金融消费者,未尽适当性义务,造成原告的一生积蓄受到严重损失,并致使原告受到利息、律师费等多项经济损失。”
被告律师继续反驳:“工作人员代签为原告自称有事无法前往,已经汇款,请求工作人员帮忙,具体证据可见证据清单中的电话记录。
再次提醒原告代理律师,被告在合同签订前及合同条款中数次提示被告案涉信托项目的相应风险,原告均认可接受。”
庭审现场,被告律师甚至主张放了吕静的那份录像,吕静看着录像中的自己清清楚楚地说明了,“愿意承担这几个文件中列明的所有风险。”
短暂休庭后,审判长当庭宣布:“《信托合同》中原告签字固然为代签,但是原告的真实意思预示。《信托合同》中有明确的风险揭示条款,吕静在《风险声明书》中手写风险确认内容并签字,应当承担相应后果。
信托公司在宣传材料中所称投资收益,符合事实,吕静主张信托公司诱导性宣传,缺乏根据。吕静主张信托公司违反适当性义务,无事实及法律根据,本院不予采纳。
判决结果如下:驳回原告吕静的全部诉讼请求。”
仪湘捂着额头,她复出的第1个案子,败了。廉颇老矣!
吕静抚摸着失落的仪湘,“湘姐,你尽力了。”
晚上孟真等着仪湘吃庆功宴,左等右等等不来人。
仪湘不想回家,家中那个小的刚受了委屈,她又输了官司,回去就是两个可怜虫抱头痛哭。
她拎着包走在律所前面宽阔的广场上,手里还捏了一罐啤酒,鞋子一歪,她险些扭到脚,在律所前面找了个长凳坐下。
李炳添开车出来就看见长凳前半躺着一个酒鬼,他把车停于路旁,过去踢了踢她的小腿,精确准确嘲笑这位大龄实习生:“输了?”
仪湘拿啤酒罐挡住脸,明明知道是李炳添的声音,但还是大骂:“谁呀,打扰老娘休息,滚!”
借酒耍疯呢?
李炳添把她啤酒罐拿开,“你这案子本来就赢不了,输了就输了。这么大岁数了,这都想不开?”
“就想不开!关你屁事!”仪湘恶狠狠地说,“我下班了!你以为你还管得到我吗?你整天除了嘲讽我,还会什么!”
“哟,知道我是谁啊。”那么这样就是故意骂我的咯,李炳添又踢了踢她的小腿,“给你敬仰的带教律师让个位置。”
李炳添明天要上庭,今天白天在律所看见那个空缺的具体位置,却鬼使神差地回办公室好好研究了下那个信托。
“还带教呢,你教我什么了?!”仪湘就不让,这位置是市政的,又不是你李炳添的。
李炳添硬是挤下了,他穿着黑色风衣,坐得板正,跟旁边东倒西歪地女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要是求求你厉害的带教,我倒是可以送你一个锦囊妙计。”李炳添说道,这个案子还真有个漏洞,可以试一试。
“你以给自己是诸葛亮啊。”仪湘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坐起来,由于她感觉刚刚本人的大腿似乎蹭到了他的手背。
李炳添也感觉到了,他举起手假装在嘴边挡住咳了咳,“别耍酒疯了,让旁边的保安看见像什么样子。好歹也是曙光的律师,固然是实习律师。”
你不添后面那句话能死是还是不是,仪湘腹诽道。
“行了,早点叫个代驾回去吧。”李炳添站起来。
仪湘立刻拽住他大衣扣子,“锦囊妙计呢?你画饼呢,我可不是小年轻了。”
李炳添转过身看向她,微醺带醉的杏眼楚楚可怜,她似乎是扬州人来着?
李炳添又生咳了两声,送了她四个字,“底层标的。”
“就这四个字?”仪湘知道话不在多,而在于精。摆摆手,“行了,您可以走了。”
李炳添盯着她低头沉思的模样,没挪步,拿起手机不放心地给她叫了个代驾。直到代驾开车把人带走,他才想起自己今晚还要熬夜把明天开庭的材料再看一遍。
真烦呐!
孟真听到有人叩门,起身跑去开门,当门打开,门口竟然站着的是肖源。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只是领带被他微微扯开,他眼睛猩红着,抓着手中的公文包,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终于开口:“你被当事人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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